章顯猷神父

巫一毛

“我們就要有法文老師了﹗”

我緊緊地抓住了芮茵的胳膊,邊坐下邊激動地說。那天正輪到她去圖書館搶僅有的幾個座位。她身高體壯,一般都能擠過圖書館門口等著七點半開門的學生人群。一九七九年那個又濕又熱的晚上,我倆都是安徽師範大學外語系二年級的學生。

按照規定,我們必須學第二外語才能畢業。芮茵和我一起選了法文。但是一年多了, 學校還沒能找到法文老師。

“真的?”她尖叫起來。

“噓,你得讓別人把咱們趕走了。”我瞥見坐在我們附近的人投來的不滿眼光。我在筆記本上寫道﹕“我回家吃晚飯。正趕上林書記要求我爸爸明天給一位法文老師考試。爸爸說, 他是英文老師。她說,那沒有關系,因為他是唯一懂些法文的人。

下一個星期二的上午,我們渴望地等著上第一堂法文課。一個虛弱駝背,滿頭白髮的老人緩緩地走進了教室。他靜靜地站到講臺前,凝視地面。 

同學們你看我,我看你,弄不明白新老師是怎麼回事兒。幾分鐘後,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麼,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兩串珍珠似的眼淚慢慢地滾下他布滿皺紋的面頰。“同學們,"他結結巴巴地說。"請原諒我這樣說話。我已經快三十年沒跟人這樣說話了。我姓章。”他用袖子抹去淚花,低下了頭。

教室裡靜極了。我聽見一隻孤獨的蟋蟀在外面唧啾地叫。一位同學怯怯地問“章老師, 那您與誰說話呢?

“天主”他說。同學們爆發出一陣大笑。任何宗教,特別是天主教,自從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掌權以後就被整肅了。這是我們第一次聽見有人用虔誠的口吻說“天主。

“您在哪裡與天主談話呢?”另一位同學半譏諷地問。

“監獄。”又一個簡短艱難的答覆。

“啊?”我們大吃一驚。那堂課剩下的時間裡大家都默默無語。

後來我得知,章老師是因為他是天主教神父而蹲監獄的。有許多年他被關在單人牢房裡。  他的信仰使他活了下來。出獄後,被分配到我們大學來任教。

他大約四十年前學的法文,已經幾乎全忘記了。他會經常說半句話就停下來,試著記起一個字或詞。即使這樣,從沒人抱怨過他的教學。

我對他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敬慕。我母親是她家八個孩子裡最小的。她三哥和二姐在四十年代引領她歸依天主教。

三舅是一位著名的宗教研究歷史學家。他受盡折磨拷打,被關在僅能坐著的小牢房裡。

二姨為她的信仰進監獄時,是一個大有前途的二十六歲醫科學生。她在單人牢房裡關了和章老師差不多長的時間。在那孤獨漫長的時日裡,她把白線襪拆掉,將線結成玫瑰經念珠,然後禱告。

二姨被捕後,外婆日夜啜泣,幾乎哭瞎了雙眼。後來外婆因癌症去世時,她們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。

母親保持了她對天主的信仰。 當父親在北京國際關係學院因言獲罪而入獄時,她告訴那些領導們,迫害父親如同把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。

四舅不是天主教徒。可他被誣控為秘密天主教神父。紅衛兵為了逼他招供這無中生有的罪名而將他痛打。他逃跑後跳入黃河自殺。一位漁夫把他救上了岸。紅衛兵腦羞成怒。他們把他按在椅子上,用大鐵釘釘穿他的手掌。他瘋了。

章老師來了不久,父親也得以全面平反,並恢復了英語教授的職位。親和弟弟與父親一起搬回北京。他們離開前,媽媽把我拉到一邊。

“毛毛,這個你留著。”她將一串玫瑰經念珠塞在我的手裡。我們從沒討論過宗教,但我知道她是天主教徒。那串念珠是在紅衛兵多次抄家後她保存下來的唯一聖物。她把它藏在破掃帚把的竹節裡。宗教活動都是在暗中進行的。在國內根本買不到聖經或其它聖物。

“媽媽,您留著。”

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,什麼也沒說。我把它小心地放入了口袋。 

幾個月後,章老師被診斷得了癌症。我與幾個同學去醫院看他。那是一個溫和晴朗的秋日。落葉在風中翩翩起舞,然後飄到路邊,靜待腐爛。

他面色蒼白。稀疏的白髮散亂在枕頭上。我們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是在他的床邊站了一陣子。走出病房,芮茵和我都哭了。我們知道,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。

“我把本書忘在病房裡了。我跑回去把它拿來,然後追上你們。”剛走到街上我就說。關上門之後我在他的床邊跪下去。我慢慢地拿出那串玫瑰經念珠塞在他的手裡。

“章神父,”我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。

“啊,”他雙眼裡閃出 興奮的火花,淚水滲入枕頭。

“你是天主教徒嗎?”他試著把頭抬起來。

“我母親是。請您留著這個。

“天主保祐你,我的孩子。”他將顫抖的手背舉向我的臉。他乾枯的手像風中落葉般青筋暴起。

二十多年來,章神父的形象時常縈迴于我的腦際。我常自問:是什麼力量使他和所有中國的天主教徒們忍受了那麼多年的苦難?真有天主嗎﹖

去年我終于決定要找到這些答案。加入了慕道班。除去學到許多東西之外,我明白了章神父那天是讓我像行天主教儀式般,吻他的手背。然而他所得到的,只是我的滴滴淚珠。

我即將在復活節領洗。

當我們重逢時,我可以吻您的手嗎,章神父﹖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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