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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容三記 詹紹慧 有人說：人生一世，情為何物？到頭來，不過是腦海中有幾個回憶的面孔。對我而言這「面孔」，不限時空…… 行禮如儀，我冷然注視著，祭台上披掛錦衣宛若天軍的主祭行列，以及台下教友群中女士臉上被電扇吹乾了的淚痕。領聖體後，開始祭祀，大家對靈柩上香、鞠躬，並繞行瞻仰遺容…… 鄰座的李太太悄聲說，她從前沒見過袁國慰神父，今天聖堂坐滿了人，他一定很了不起。妳認識他吧？我點了點頭。 識與不識，因著聖召，神職生涯是詩？是夢？對一位長跑四十年的神父，我是不敢稍有妄語。一如我不是魚，焉知魚得水之樂？可以稍許見證的是在其跋涉征途中；待人處事皆用心、皆苦心、皆費心。即便這樣，這表象的蓋棺定論，在天主，在當事人，又是怎麼個呢？ 神父，何況這睡臥在棺具中的已非你，你早已在那一瞬間，脫離軀殼，遠離穢氣，化為煙霧，駕御於微風之上，山林之上，雲海之上。神父，你雖死於疾病的啃食，但此刻你已有壯健的翅翼，敏捷地遊移於眾星的邊緣，並自不同角度，俯視地球的渾圓，你更已除去覆在臉上的面具，赤裸如嬰兒，瀟洒地脫除有限與暫時性的桎梏，達於圓滿。只是，神父，我唯一不能平的，為什麼我八點帶著歡送會上，學生送我的，而我捨不得據為己有，最為極品的紫玫瑰去病房看您，你還好好的喝柳丁汁，與會院神父談話。三個多小時後你卻遽然離去？讓我怎能接受不會再聽到您咯咯的笑聲，話筒裡磁性溫暖的語音，開會時因為長期化療，時不時就當眾睡著，被叫醒時的尷尬神色？我又怎敢懷想在你奔臨永恒時，可曾一絲念及人之悲情，或許這一些兒情思，你亦留待相逢時？十五年了，其實，對你而言你是不必通過死亡，就已享有永生，享有絕對思想的自由。對我而言，其實，勿為死者流淚，請為生者悲哀，這才是明理？ 而在三十五年前，我不是這樣子的，我在意的是一己的失落。接獲大叔病逝電報，一路飲泣搭夜車由北返中，直奔守衛去午餐的醫院太平間。我搬了張木椅，挨近叔叔坐下來，在有老鼠穿梭的地上，在冰冷的水泥台上，目睹著自小依附，訓我疼我，為我訂「學友」，「東方少年」，教我唱「蘇三離了洪桐縣」，為幫助爸爸供應我們五個孩子讀書，一生未婚的叔叔。 透過長型的紗罩，目不轉睛地凝視中；叔叔已慢慢變小變縮變乾，伸露在外頭的手指，漸有隠若的綠豆樣式的斑痕，他原本臘黃瘦骨嶙峋的臉，變得不像黃，不像藍，一種只能意會的顏色。我似乎是目睹著這死亡變裝秀，時間似乎歸零，已無所謂感覺存在。我的哀傷已不再單純是失去疼我的叔叔，更多是為我自己，悔恨著為著護衛一個相識不到二年的男子，與他唯一一次的頂撞，也因了同一個人，我的「時間」無比吝嗇的對他人付出。尤其我在他冗長的病變中，完全不曾介紹他認識天主。 對這樣一位無私付出的人，我可曾回報過什麼？心懷感激是一回事，在他需要妳時，妳顧不了他，此刻說抱歉又有什麼用？為什麼不在他活著的時候？雖然我相信仁慈上主的裁決是超越我的認知。然則愧疚的依舊是我。只是這些年，我發現不必去大度山墓地看大叔，雲裡就有他，坐上飛機更接近他。 四年了，我的同事陳麗容老師，相處二十年，她一直像姊姊般溫厚地待我，處處為人設想，吃了虧也不計較。又因為我們都養貓，多了層貓友的親密關係。她患病，雖是商請名醫，仍耽誤癌細胞的適時切除，受了不少苦。由於她女兒是我學生，失聰的先生也是好友。所以就自然答應什麼地方需要我，我就做什麼。 比預定時間稍早，台北市第二殯儀館人稀落，只火葬場煙囪深深淺淺的黑煙往上盤旋著。問了位欲往廁所刷牙的男士，才摸索走入冰櫃室迴廊，冒出位妝扮時髦，手上拿著紙條的小姐急急問我，妳是不是陳○○的親戚？我不知所以的點一下頭，好！來幫忙看看那個是她，名字同音異字，真糟糕！一個是九點，一個是十一點，要快。快！我理解殯儀館換場之極度快速，包括輓聯輓帳鮮花素果遺像吹鼓手短暫使用，尤其家祭公祭的人多，都縮在兩小時，包辦的生意人不能不手腳俐落。 我快步跟著進去，才發現裡面六張推床上都有人，顯然今天大小五六個廳都登記滿了。他們躺在那，像我先把食品從冷凍庫拿出來慢慢解凍。好在當那小姐核對腳踝名牌，掀到第二張遺體的臉就是她了，總算陳老師沒跟我玩捉迷藏。於是推床往外移至亮處，並在中間拉上屏風。小姐便開始化妝，由於溫度溶解的關係，遺體臉頰時不時浮現細細水痕，擦了打妝，再上一層，終於，建構了新的重彩面貌，有點兒陌生的人。要問本人是否滿意？我敢打賭陳老師一定不滿意。她化妝技術之高，是明明一樣不少都用上了，別人卻一眼看不出來的高明化妝。 當學生把壽衣送到，按規矩上下要換六件，由於小姐見我總笨手笨腳，就只讓我穿襪穿鞋。當我扳起冰硬的腳，費力穿上鞋子。想起這雙腳已經好長一段時日沒有正式穿鞋。想起有些人晚上脫了鞋子上床睡覺，突然結束人生的任務，和鞋子說再見，返回一個出生以前的家了。 當環保棺木推入烈焰，鐵門閉鎖的剎那，家人俱放聲號哭。浴火的鳳凰，親愛的好友，我們會再──見！ 如今，由於信仰是我的終極後盾，等待人之生老病死，像悠悠乎乎過日子的春夏秋冬。而愛──我相信，貫穿時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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